本文内容为我在Bilibili发布的四期视频,现经过提炼整理成长文。
前言:它是令无数人心碎的爱情故事,是在国际上影响深远的华语佳作,当然也是我最爱的酷儿电影之一,它就是《春光乍泄》。
我是老直啊,欢迎跳上我的春光列车。本文将分别从角色心理学、道具细节、视听语言和时代背景四个方面对《春光乍泄》进行深入的剖解,同时结合我自己当手风琴乐手的知识,对该片的探戈音乐进行一次全新的赏析。由于篇幅太长,总字数逾15000字,为方便阅读,将分割成四个篇章发布,分别为:
飞机与空港——从心理学角度观看何宝荣与黎耀辉香烟与酒樽——暗藏在物品中的人物关系音乐与色彩——从视听语言感受情绪流动过去与未来——《春光乍泄》的时代情绪与酷儿启示请跟随我在这趟旅程里,拾取电影中的重要物品,循迹何宝荣与黎耀辉的隐秘心事,沿着音符与色彩的美学,重觅世界尽头的《春光乍泄》。
01.飞机与空港:从心理学角度观看何宝荣与黎耀辉王家卫电影中同一个演员出演的角色往往带有一定的延续性或相似性,比如《花样年华》和《2046》中的周慕云和苏丽珍。《春光乍泄》的何宝荣与《阿飞正传》里的旭仔也有一定的相似性,两个人都有着极度向往自由的心性和非常叛逆的个性,需要时刻感受到在风里自在飞行的感觉,一旦有人表现出想用线拴住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即刻逃离,他们不断寻找新的风景填补内心的空虚,有时候却难以确定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王家卫最爱塑造城市边缘人的形象,他故事中的每个角色都游走在社会边缘,拥有各自的迷茫和焦虑。何宝荣与黎耀辉亦然。黎耀辉尚且还有个关系很差的老爸,但我们却看不到何宝荣的任何人际关系,他像是《阿飞正传》中死去又重生的旭仔,斩断了一切抛弃他和被他抛弃的家庭关系,独自在南美洲的大陆飘荡,指尖只缠了一根线,线的另一端只有黎耀辉。
王家卫故事中的都市边缘人物们很多影评讲何宝荣和黎耀辉之间的关系,总是简单描述为黎耀辉一次次被何宝荣伤害,却又控制不住回到他身边,好像何宝荣有什么魔力,经营着一段斯德哥尔摩式的恋爱关系。老实说小时候看这部电影时,我也觉得何宝荣的形象是一个无法理解的坏情人,黎耀辉那么爱他一定是因为他长得过于英俊。长大后我再看,发现这当中有一个狡猾的东西迷惑了我,那就是旁白。
电影的旁白,特别是人物独白,通常能够直接带领观众进入人物内心的主观视角,为他们的行动和心境做出解释,拉近观众与角色的连结。而王家卫电影里的独白更是具有难以抵抗的魅力,文艺的腔调和频现的金句不仅赋予电影极强的文学性,更让人很容易对这些孤独的角色心生共鸣与怜爱。
而《春光乍泄》中的三位主要男角色,黎耀辉,何宝荣,小张。只有何宝荣从未拥有独白。因此观众始终是从黎耀辉的视角去观看何宝荣,又从小张的视角去观看黎耀辉。不曾表露心迹的何宝荣自然容易给人反反复复无理取闹的感觉。
何宝荣的旁白我们永远也无法听见了,但表情和行为会反映内心,这一章节从心理学的视角,尝试重新观看两个人的行为。也许,能够看到不一样的相互关系。
(注:以下心理学仅用于电影研究,临床心理学请务必咨询专业人士)
黎耀辉和何宝荣是一对剑拔弩张的情侣,为什么他们明明那么需要对方,却总是不断挑衅对方,伤害对方,离开对方?这其实来自他们各自的心理防御机制在运作。
人在感到焦虑或受到打击时,会在无意识中启动心理防御机制来缓解这种感觉。片中的何宝荣跟黎耀辉身上都各自带着身份焦虑。
首先他们是一对同性恋人,同志情感在当时的香港依然不为主流接受,来到阿根廷的黎耀辉也习惯性地避谈此事,从黎耀辉给父亲的信中我们可以猜测他跟父亲的关系很僵,原因可能包括性取向、忤逆父亲、没有承担家人期盼等等。
另一层身份焦虑则来自1997年的历史节点,影片第一个镜头给到的是两人护照的特写,可说是个极其明显的符号。这些不知如何自处的身份焦虑让两个人踏上一段逃离的旅程,也就是故事的开端。他们为了远离自己的焦虑之源——香港,来到地球的另一端——布宜诺斯艾利斯。
但正如王家卫所说,他也怀着逃离的心态拍这部电影,却发现不管去到哪里,香港都一直存在。何宝荣和黎耀辉也是一样,即使来到地球另一端,他们的焦虑并没有因此得到解决,反而因为彼此成为了对方唯一的发泄口,而令关系变得更加剑拔弩张。
心理防御机制有很多种不同的表现,在黎耀辉跟何宝荣的关系中,我们能够看见最主要的三种:反向作用,退化情感,和仿同。
反向作用(Reaction formation)反向作用,指的是因为真实想法表现出来不符合社会规范或者会引起内心焦虑,而故意朝着相反方向释放,比如一些性少数个体刚发现自己的同性倾向时,因为无法接受而变成反同者。
在电影中,黎耀辉其实非常渴望何宝荣,却表现得非常抗拒他。比如何宝荣偷了块金表送给黎耀辉,黎耀辉先是在他面前不屑地把表扔掉,等何的车开走后,又赶紧把表捡回来,擦干净,仔细检查有没有被自己摔坏。
骄傲的何宝荣送礼物示好,却要用「丢」的动作黎耀辉想收下礼物,却也要先「丢」再收这两处「丢」的细节尽显两人的骄傲,明明都想示好,却谁也不甘示弱。同时可以看出,何宝荣其实很了解黎耀辉,他不用亲眼看,也知道黎会把表先丢掉再收下。但由于两人的别扭,即使是最甜蜜的时刻,也要假装用最漫不经心的口吻对话,醒着时把气话说尽,又趁对方睡着后,用深情目光抚摸爱人脸庞。这点上两人表现一模一样。
两人都是趁对方睡着后才敢端详对方在黎耀辉的内心,他其实很渴望被照顾,但表现出来却变成疯狂照顾何宝荣,也是一种反作用。所以我们才会看见,当后来张震饰演的小张,送他回家顺手帮他盖好被子时,从没被照顾过的黎耀辉起身怔在原地,似在回味这种陌生又意外的感觉。
退化情感(Regression)退化情感,指的是当人受到挫折时,放弃成年人的方式不用,而退回到困难较少、较为安全的儿童时期,用幼稚的方法去应对困难,逃避成人的责任。
观众看到何宝荣的「孩子气」,其实是他的退化情感机制。最典型的是酒店的一场戏,当时的何宝荣处在非常孤独的状态,他想让黎耀辉陪陪自己,却想不出任何理由,只好开始无理取闹,在床上歇斯底里地翻滚,说些刻薄话激怒黎耀辉好让他多跟自己讲两句,像是一个通过大吵大闹惹人注意的孩童。
何宝荣在床上翻滚「发烂渣」黎耀辉在床边也不甘示弱地「发烂渣」而黎耀辉也是一样,他理智上不想输给何宝荣,但身体却诚实地来赴约,这本身已经让他很生气,他既无法直面内心拥抱眼前人又被何宝荣不断刺激,便也生出了退化情感,开始跟何宝荣一起变成小孩,出现了「你别推我头,你再推我头试试看」这样的经典孩童吵架场面,最终演变为一场既激烈又带着某种隐秘渴望的肢体冲突。
仿同(Identification)仿同,指的是无意识地吸收和模仿另一个人的行为。当一个人失去他所爱的人时,有时会无意识地模仿失去之人的特点,让这些特点出现在自己身上,用来抚慰内心失去所爱的痛苦,这属于向失落者仿同。
黎耀辉一向对何宝荣喜欢「沾花惹草」颇有微词,认为自己跟何宝荣不一样,但当他失去何宝荣后,他也开始游走于深夜的都市街头,在午夜戏院和公厕里寻找一时的快慰,自嘲「原来寂寞的时候个个人都是一样」。那一瞬间,他好像变成了何宝荣。
故事开始时,喜欢「游戏人间」的是何宝荣失去何宝荣后,黎耀辉也开始「游戏人间」而何宝荣在得知黎耀辉离开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后,他回到黎耀辉工作过的酒吧门口,喝跟黎一样的酒喝到烂醉,租下黎之前住过的公寓,学黎的样子买一大条烟回家整齐摆放好,像黎当初帮自己搓澡一样,精心搓洗和照料家里的地板,坐在黎耀辉坐过的位置,像黎耀辉等待自己一样把门开了又关。那一瞬间,他好像变成了黎耀辉。
故事开始时,这是黎耀辉的专属饮酒位失去黎耀辉后,何宝荣「继承」了这个位置其实黎耀辉跟何宝荣本来就是姓名对调的情侣,最终两人以这种无意识的方式变成对方,变回「自己」,使得这两个名字彻底互为彼此,像灯芯的两根棉线一样互相缠绕,难以分清,燃烧殆尽,实属最血肉交融的Call Me by Your Name。
飞鸟与树林,飞机与空港王家卫的电影里,常常出现与飞行和停靠有关的意象,比如《阿飞正传》里的无脚鸟,《重庆森林》里的空姐,《花样年华》里的船票,《2046》里的列车,《一代宗师》里的站台,他所有的电影好像都在讲述离开与牵挂的人物关系。我们可以将何宝荣与黎耀辉的关系,看作是飞鸟与树林,飞机与空港,这样所有的纠葛与恩怨便会像地图一样全然铺开,清晰明了了。
在王家卫的电影中,张国荣的角色总是有一片树林等他停靠,但他却在寻找风何宝荣是注定要在风中飞行的飞机,有黎耀辉作为空港,任由他飞累的时候降落,是他能够在风里恣意飞行的锚点。但黎耀辉不喜欢飞行,他想要恋人和他一起变成一栋永不分离的建筑,两棵互相连结的大树。
于是,当何宝荣受伤不得不任他照顾时,黎耀辉感到莫大的满足感,而当何宝荣稍微康复,他便开始变得猜忌焦虑,时不时打电话回来查房,收起何宝荣的护照企图阻止他飞离自己的空港,对何宝荣的占有欲把他折磨得像个恐怖情人。相对地,当何宝荣看到黎耀辉买了一堆烟回来,试图减少他外出,甚至玩小刀用自杀倾向「警示」何宝荣不要离开时,何宝荣会更觉得自己的人身自由和飞行需求被挑衅,进而变得暴躁,干脆一走了之。
可是在最终,当黎耀辉选择离开,不再作何宝荣的空港,何宝荣飞行的锚点永久地失落之后,何宝荣却变成了一只折翼的小鸟,被困在这个房间的废墟里。
原本温馨的小房间,此刻成为空巢。构图上,左右大面积的房门框住人物,体现围困感,百叶窗的倒影投映在何宝荣身上,更易使人联想到「鸟笼」意象所以,这的确是一对无法解绑却又无法解救的伴侣,也是这个故事为何总是令人肝肠寸断的原因。
图片来源:《春光乍泄》《阿飞正传》截图/剧照